希望你永遠快樂

通稱阿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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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王喻】再逢

《百年》後續
預警:黃沐成分比之前多很多
‧BGM:陳鴻宇-理想三旬
‧去聽歌,答應我(深情



  被鏗鈴框啷的聲音吵醒過來。他沒有特別聽,卻還是分得出杯盤和花瓶被砸破時的細微差異,和女子尖利的哭叫混到一處,穿過房牆,朝雙腿咬過來,細細密密的刺痛。他撐起身體,彎腰下去揉了揉,不太見好。抬頭,看見客廳風扇呼啦啦的在轉。

  喻文州不著邊際的想,啊,又忘了關。

  好半晌,隔壁安靜下來,他的腿也不再發麻。剛剛秋末,天還不太涼,喻文州沒有多披衣。走出家門,正好看見一個姑娘從隔壁房子出來,拿袖子狠狠抹一把臉,便推開籬笆,跑遠了。

  喻文州知道會有人去追那姑娘,所以他緩緩踱到隔壁鄰居房門,伸手推開。蘇沐橙拿著畚箕,把滿地的瓷器碎片掃到一處。她鞋上有細細的玻璃沫子,喻文州回頭看了一眼,才發現窗子也破了幾塊。

  蘇沐橙微微扯了一下嘴角:「文州。」便又低下頭,專注在狼藉地板。喻文州回給她一個笑,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。他拿厚抹布包住手,鋪開報紙,把幾塊大的碎片撿到裡頭。湖藍色的琉璃,喻文州認出來,這是黃少天年初同他到花市挑的。他的副隊長品味時好時壞,挑回來的花瓶不一定符合妻子的審美,蘇沐橙也不委婉,該稱讚的稱讚,該嫌棄的嫌棄,黃少天聽從發落,期盼晚飯能多加一支雞腿。然後隔天花瓶會被擺在客廳一角,進門就能看見。

  所以一般也會第一個被人打碎。

  這些花瓶很少能活到年末。這個湖藍色的琉璃瓶是黃少天的得意之選,也沒能逃離宿命。蘇沐橙把它們拾起來,包好,丟棄。然後到了下一年,黃少天又會拉著他到花市,買一個新的回來,然後蘇沐橙還會點評,然後花瓶又被擺在同樣的角落,和他們一同度過年關。

  道理大抵是舊的不去,新的不來。

  牆上的相框無一倖免,杯盤也組不成套,蘇沐橙都有條有理的收拾好了。這個場面她已經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應對,喻文州其實插不太上手。他坐到一邊——蘇沐橙給他遞了茶水。

  「這個時間,我猜你在午睡?不好意思啊,吵醒你了。」
  「我不要緊。」喻文州說。「妳還好嗎?」

  蘇沐橙掃去最後一點碎沫子。她的髮髻微微鬆了,軟軟垂在頸邊。

  「沒事。」她說。「她們只是需要一個地方發洩。」

  喻文州居然有點回不上話,好久才終於吶吶道:「我還是覺得……這不是妳該承擔的。」

  「當初要是知道會遭這種事,我才不嫁少天呢。」蘇沐橙笑了一下,又道:「掃地很累,玻璃要補,相框要重新買,喜歡的杯子盤子都留不住……又不是我讓她們丈夫殉職的。」

  喻文州兩手捏著茶杯,沒有說話。

  「但我理解那種心情。我哥摔機走的時候,我衝葉修發過脾氣,但我當下其實心裡知道,他根本沒有做錯什麼。」她說。「我只是……因為知道他跟我一樣傷心。」

  在喻文州進屋之後,蘇沐橙第一次直起了身子。

  「別跟少天說啊,不然他又要念。」她理好頭髮,告誡喻文州,又嘟嚷:「一把年紀還機哩呱啦的,煩死了……啊,布袋麻煩你啦。」

  喻文州知道不必再說什麼了,於是他呵笑出來:「好的。」


  渤海戰五年後,喻文州退下來,黃少天往上遞了他的位置。他一直沒有家眷,村裡留給大隊隊長的房子,也老早直接簽給了當時正新婚的黃少天。
  「三個房間的屋子多難得啊,不能老是空著嘛。」喻文州說。

  一般單身空軍在村裡是沒有位置的,要嘛住宿舍,要嘛在外面租房子。喻文州租房契都要簽下去了,最後關頭被黃少天擋下來,連人帶行李拖進隔壁一室一廳的副隊房。
  「一大隊副隊占用大隊長眷房,一大隊長淪落青年旅館,究竟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?」黃少天詠嘆完朝他疵牙:「這話說出去多難聽啊!隊長你要害死我嗎?我不管啊你得當我鄰居,你在我婚禮上致了詞就得當我孩子的乾爹,孩子生了孩子你就是乾爺爺,別想逃啊。」
  喻文州笑了。「要孩子是你說了算啊?」
  「不是。」黃少天理直氣壯。「但會有的。」

  布袋厚實,有點重量,喻文州從家裡翻出台車。拖著走就輕鬆多了。垃圾場在村子外頭,有好一段路。還不到學校放學時間,家家戶戶靜悄悄的,只偶爾能聽見一點搓麻將的聲音。
  路過其中一幢房,兩位太太背對街道站在房門前,時不時有推拒的姿態,似乎是在堵著什麼。她們聽見台車車輪骨碌滾來的聲音,齊齊回過頭,看見拖著布袋的喻文州,都愣住了。
  那個砸了他鄰居房子的姑娘一下子從兩人中間擠出來。她也看見喻文州了,站在院子中間,一雙紅腫的眼睛死死瞪著他。身為一個年輕姑娘,這已經是難得的強烈表態,說不定喻文州只要再年輕一點,再站得久一些,什麼大不大隊長,她都能衝上來撕了他。

  可惜她眼中只映著一名彬彬有禮的老先生。

  喻文州見她提著皮箱,穿戴整齊,一身外出的打扮,關切道:「要走了呀?」
  那姑娘沒有說話。
  喻文州笑笑,牽著台車走了。

  他可以感覺到那姑娘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。對一名可以肆意跑跳的年輕人來說,他的步伐並不友好。她肯定是出於某種理由,但喻文州沒怎麼顧慮,偶爾還會停一停看一看,好像這給他住了四十多年的街道還能被看出什麼花來似的。

  「小姑娘,」喻文州說。「跟你們蘇老師說了嗎?要是沒有許可,恐怕很難出去的。」
  沉默。好半晌,身後才傳來聲音。「……我已嫁人。」那姑娘說。「不是姑娘。」
  喻文州莞爾道:「真抱歉,我一把年紀了,你們在我眼裡都是小姑娘的年紀。請問貴姓?」
  「我姓白。」姑娘回答。「您是哪一位的先生?」
  喻文州搖搖頭,微微笑了。「哪一位都不是。」
  白小姐一愣。很少有飛行員成了家,伴侶卻先歿了的。她心裡憐憫,沒再開口。
  「別誤會。」喻文州卻又說,「雖然我有愛人,但他沒能與我成家。我一直是獨身住在這裡的。」
  布袋裡玻璃碎片的撞擊聲不斷竄進白小姐耳中,她自以為是的想通了什麼,一下子就惱了。「這不合規矩。」
  「我也很想走啊,可是你們黃上校不讓。」喻文州彷彿沒意會她的憤怒,還笑了笑。「從這邊到車站,實在有點距離。」
  白小姐輕輕諷道:「……讓您的愛人同黃隊長說一說,想必他很快就會讓你走了。」
  喻文州聽到她的話,腦筋轉了轉,差點哈哈大笑起來。「說的對。可惜我的愛人已經失蹤很多年了。」

  他們走到村口,兩邊站崗的衛兵瞧見他,同時行了軍禮,一句沒說就推開了門。喻文州便也微微笑了笑,抬手在眉前比劃。白小姐愣愣看著他的背影,不知不覺停了下來。

  喻文州見她如此,回過頭開口:「白小姐,不走了嗎?」
  衛兵將門闔上的動作頓時止住,白小姐站在那堪堪可供一人鑽過的縫隙之間,一個被空軍太太們當作茶餘飯後談資的虛幻傳言悄悄浮現腦海。她彷彿失去了言語的能力。

  喻文州只觸到她的眼神一瞬,便撇開了。村門在白小姐面前吱呀闔上,她越過柵欄看見老先生朝自己點點頭,然後拉著台車走向了右岔的道路。


  往回收場的途中有一段小小的上坡,每次走完,他都得在路邊的花壇歇一歇。拖過台車的手微微泛著紅色,喻文州握起來,又攤開,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同。

  但總有什麼已經變了。他自己心裡清楚。操縱稈的紋路記不得了,引擎震顫的感覺也已模糊;擁抱時制服料子的觸感,掌心交疊時微微上升的熱度,都在時間裡毫無還手之力的消弭了。甚至會懷疑,腦海中那些蒼白的畫面,會不會只是某個夜晚過於真實的夢境,以至於誤植進記憶裡卻不自知。而他甚至沒有對象可以確認。

  喻文州想起來,在黃少天和蘇沐橙的婚禮上,宣布舞會開始前,王杰希和新郎倌拚了一會兒酒。等他結束司儀職務下了台,黃少天還活蹦亂跳,王杰希卻已經在會場一角坐下了,看來是沒討到什麼便宜。

  喻文州向吧檯要了一杯麥茶走過去,自己拿了酒。「見識到少天的酒量了?」
  王杰希把視線轉過來,喻文州又朝他遞了遞茶杯,這才接過。「……跟他的肺一樣前途無可限量。」
  喻文州哈哈笑了,在一邊坐下來。正想把酒杯湊到嘴邊,卻被王杰希扣住了抬起的手腕。
  「先吃飯。」王杰希指了指桌前,上頭有幾小盤菜和一碗白飯。
  喻文州調笑著問。「你給我留的啊?」
  王杰希很大方的承認了。「嗯。」還自己數了起來:「一、二……七、八,八道。我沒留佛跳牆。你不喜歡。」

  這人講話顛三倒四的,一聽就是醉得不輕。喻文州心臟堪堪要擂出胸膛,哪管他八道還十八道,只記得說了一句「謝謝」,就埋頭苦吃起來。王杰希以為他餓慘了,便也沒想著要打斷他,靜靜的看他吃。

  等喻文州終於意會過來自己把人晾在一旁時,王杰希已經靠在牆邊睡過去了。喻文州仗著光線昏暗,坐姿很隨意,乾脆直接轉過身面對王杰希睡顏,就著嘴裡的飯菜一起吞下肚。好半晌過去,沒想到王杰希微微睜開眼睛,還笑了:「我的臉下飯嗎?」
  醉得能開玩笑了。喻文州眼簾飛快的蓋下來,傾斜的碗擋住半張臉,極其障礙的扒完一口飯後才說:「跟佛跳牆一樣下飯。」

  王杰希沒再說什麼,又自顧自的睡過去了。喻文州開始一粒一粒的吃著碗裡的米飯,巴不得永遠吃不完。他從少校升到上校,吃過無數山珍海味,坐上吧檯就有酒排著隊推過來,一邀舞就有十隻手想搭上來,然而沒有任何一頓飯比得過王杰希給他留的這幾盤菜,沒有任何一杯酒能比王杰希幾句醉話來得更迷惑人心,沒有任何一隻手能比王杰希阻止他飲酒的手來得更溫暖。

  於是他就老了。老到皮膚都不再光滑,浮凸的血管和嶙峋的指節昭示著逝去的年華。這曠日持久的戰爭,終於迎來一點結束的徵兆。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如何哭泣,然而一旦開始流淚,才發現這種一出生就學會的事是永遠烙印在身體裡的。中途不過想要喘口氣,卻在張嘴的瞬間嚎啕大哭起來,哭到頭昏腦脹,撕心裂肺。然而往後無論他看見王杰希的相片,或翻到王杰希的零碎物品時,都不再觸景生情,因為早在那一夜,他就已經流盡了後半生所有淚水。

  喻文州想,他一定要清醒著死去,記了這麼久的人和事,絕不能在最後關頭忘記。到了那時,他才可以抬頭挺胸的說,你看,我沒有食言。


  回程時碰上放學時間,幾個孩子認出了喻文州,對他的台車表示了濃烈的興趣,喻文州捱不過,便允許他們輪流站上來。他一次只推得動一個,其他孩子就在旁邊追著玩,時不時就得停下來,換人。短短一條路走到天色擦黑,才把孩子都送到家。

  他自己慢慢的踱回村裡,一會兒,身後傳來沉沉的吉普引擎聲。短促的喇叭聲把他喚回了頭。黃少天坐在駕駛座上,衝他笑嘻嘻的抬了抬下巴。

  「晚一點還得回去?」喻文州把台車擺到座位後方邊問道。
  「對啊。」黃少天說到一半,頓了頓,「月初就是事多,吃個飯都火急火燎的,餐椅都沒坐熱就又得走,折騰死我了。」
  「一大隊走了人?」喻文州說。
  黃少天側頭看了他一眼。「走了人,摔了一台殲7……本來差一點就能下來,迫降的時候被側風掀了。二十幾歲的小夥,聯盟最喜歡拖這些孩子的撫恤金,我得跟上面那些大佬多嘮嘮。」他開到家門前,拉起手煞。「雖然我大概不是第一次說了,但這處長還真是屎一般的職位啊。」
  「所以我才甩給你阿。」
  喻文州在黃少天伸腿踹過來前下了車。

  他進屋把台車收回儲藏室,再出來時,黃少天正在院裡架烤架。喻文州想貓回屋裡,沒能得逞。
  「文州。」黃少天蹲在地上鎖螺絲。「你跟以前不一樣了,走路會有聲音了,人要服老,懂嗎?」
  「我很服老啊。」喻文州幫他扶著腳架和烤爐。「你也懂得倚老賣老了,真棒。」
  黃少天瞪了他一眼。「就想說你怎麼會知道一大隊出事。」
  「沒能攔住。」喻文州乖乖受了。「抱……」
  「欸打住。」黃少天一隻手橫在他面前。「喻文州你再說下去我才真的會生氣。」
  「沐橙很辛苦。」喻文州換了一句話。「你別唸她。」
  「我哪有唸她?這鍋我不背。」黃少天搖頭。「我當然知道她很辛苦,一個人管這麼大個村,別說誰了,我倆都沒這能耐好嗎?我這是心疼她,付出身為一名丈夫對妻子應有關懷。」
  「是是。」喻文州熟練的轉移話題:「煦涵回來了嗎?」
  「我都回來了那小子敢不回來?」黃少天說。「把他趕去跟沐橙串烤串了。」

  蘇沐橙懷孩子的時候害得很厲害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誰都不想見,把黃少天嚇得不輕。後來雖然養起來了,黃家那邊的長輩覺得兩個人還年輕,應該多要幾個,但黃少天軟硬不吃,說不肯就是不肯。他們也就真的只要了一個孩子。

  「我現在有一點後悔。」黃少天把火種塞進木炭裡。「真的只有一點點點。我覺得我那時候應該再多要一個孩子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喻文州握著火柴,在一旁坐著。「現在又捨得沐橙受苦啦?」
  「才不是。喻文州你退休了在家就只學了尬聊嗎?」黃少天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。「我是覺得,我應該再要一個孩子,過繼給你。」
  喻文州笑了。「幹嘛啊?我整天待在機場飛天遁地的,哪有時間養孩子?我要跟沐橙說,你等著被她揍吧。」
  黃少天覺得自己營造的感人氣氛被徹底毀滅了。「事到如今我不會說什麼希望你走出來,你看嘛,我們都老了,再不久就會到頭了。我只是覺得有個孩子在身邊,或許可以轉移你的注意力,你也就不會一直這麼……孤獨。」
  「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孤老終身。」喻文州說。「謝謝你為我著想,但我真的挺好的。」
  「知道啦。」

  兩個老頭一邊生火一邊閒聊打嘴砲,黃煦涵把肉串菜串搬出來,這才跟喻文州打了招呼。蘇沐橙後腳出來,隨口一問:「聊什麼呢?」
  黃少天和喻文州對視一眼,又齊齊回頭。黃少天開口:「反正有說到妳的部分,都是在誇妳。」
  喻文州眼睛都笑瞇了,和藹的附和著點了點頭。
  蘇沐橙把烤肉醬遞給黃少天,然後輕輕捏了捏喻文州的肩頭。

  黃煦涵烤了一些,把大部分都給了長輩們,自己留了四五串刷上辣醬和孜然。喻文州看見了,好一會兒,喃喃的說:「原來你這麼能吃辣啊,小時候不是都不碰的嗎?」
  「小時候是不太敢。」黃煦涵笑了笑。他相貌性格都隨母親,神態裡才有一點父親的味道。「後來多少嘗試了點,就慢慢喜歡上了。」

  他實在太年輕了,喻文州很難想像,自己也曾經像他這般年輕過。更難想像的是,原來自己是在這麼年輕的時候,就固執的失去了一部分未來。
  「挺好的。聽人說不會吃辣人生會失去很多樂趣。」喻文州也笑了,點點頭。「所以我應該失去蠻多樂趣的。」

  ——試試?
  多年前的王杰希把刷了辣醬的烤串遞到他嘴邊。

  村口在放電影,人都圍了過去,他們就躲在最後面烤肉。最便宜的那種烤爐,小小的,隨便往地上一支,啤酒兩瓶,兩個人串肉和菜串了半個多時辰,摞成一大把擺在水桶裡。王杰希無辣不歡,吃一頓能刷掉半罐辣醬,喻文州看他吃的額頭冒汗,差點忘記幫自己的肉串翻面。他饞得不行,又有點怕,終於朝那紅得發亮的肉串狠狠咬過去一口。

  王杰希全程參與了喻文州差點被辣到叫出來的過程,有點愧疚,撬開啤酒蓋子遞了過去。喻文州把冰啤酒含在嘴裡,舒緩效果甚微,一時之間實在不想說話。

  「你還是從一等兵程度開始吃起吧。」王杰希說。「上將等級對你來說太殘酷了。」
  「……你真的吃得到肉的味道嗎?」喻文州艱難的吞嚥,發出質疑。
  「當然。」王杰希三兩下咬完那肉串,開始烤香菇。「多試試,吃辣可以訓練的。」
  「你很缺辣友?」喻文州吐槽他。
  王杰希點點頭。「我確實沒幾個會吃辣的朋友。」
  「真可憐。」喻文州配合他。「那我勉為其難的學學看吧,這樣你以後才不用一個人吃麻辣火鍋。」
  「我會等你的。」王杰希認真的說。

  可他終究是沒有學會吃辣。喻文州把面前一排肉串都翻了身,泛著滋滋作響的油光,看上去可口極了。有孩子聞香而來,其中幾個是黃煦涵任校的學生,在老師的允許下圍到他身邊。喻文州把烤串分給他們,自己也吃起來。在村裡喻文州是很特別的存在,孩子們都知道他,也親近他。他其實很少感受到真正的孤單。儘管他沒有家人,膝下無子,獨自懷抱著他死去多年的愛情渡過漫漫無期的人生,他也並不覺得,這個世界有多麼多麼的壞。

  但是人到了這個年紀,就是會無法自拔的遺憾。沒能跟王杰希吃過哪怕一次火鍋,他很遺憾;沒跟王杰希跳過任何一支舞,他很遺憾;一大隊和三大隊的任務從來沒有被分到一起過,他很遺憾;用盡一切嘗試援救王杰希卻無功而返,他很遺憾;沒跟王杰希一起賞過月,看過星星,他很遺憾;沒吻過王杰希,他很遺憾。最遺憾的就是,他從來沒有對王杰希說過我愛你。

  可喻文州又有點慶幸,因為王杰希對他說了,所以王杰希不會像他一樣遺憾終身。頂多就是埋怨自己,沒有給他一個好的答覆。

  他愛的人如此狡猾,又如此輕易的,就讓他獲得了解脫。


  收拾完院子,黃少天就得回總局,黃煦涵也要回學校準備教案,父子倆一同搭著吉普走了。蘇沐橙打著呵欠,揮手和他道過晚安,也了進屋。一天便又過去,喻文州換上家居衣服,洗漱過後,早早就窩進床鋪。

  他似乎很快就睡去了,又在半夜不知為何悠悠轉醒。窗外的城市燈光和月光隱隱照亮進來。
  然後他就看見了王杰希。

  這樣的夢境,喻文州經歷過無數次。這是他的魘,他注定會一次又一次的陷進去,不可自拔。
  這個王杰希是睡著的。喻文州從來沒有夢見過睡著的王杰希。他側躺著,眼皮在極其稀微的光線中微微震顫,胸膛和緩的上下起伏,他睡得安穩,喻文州除了看著他,不願意多做打擾他的事。他感覺自己一定會在伸手觸摸他之前,就被夢境無情的甩出去。

  所以他就看著他,連眨眼都是輕輕的,用同一個姿勢壓到手臂發麻。只要能多看他一秒鐘,喻文州願意停在這近在咫尺的距離。就在他半邊身體幾乎失去知覺時,王杰希醒過來了。他睜開眼睛,眼白在黑暗中微微泛著銀色。他的頭髮那樣的黑,臉龐都還有稜角,全身都是年輕的鮮活氣息。喻文州卻已經太老太老了,老到他第一次有點擔心,王杰希會不認得他。

  王杰希卻很輕很輕的問:「怎麼不睡?」

  喻文州幾乎要被這句話擊碎了,他光是把控住自己,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卻終究被引誘著開口了。「少天和沐橙結婚的時候,」他說。「你喝醉了嗎?」

  王杰希先是微微皺眉,然後無奈的笑了:「喝醉的是你,不是我。」
  喻文州遲疑道:「……我是司儀,怎麼可能喝醉酒?」
  「黃少天的婚禮,你怎麼看都一定是伴郎,怎麼會是司儀?」王杰希說。「我才是司儀。」
  「我給你留菜了麼?」喻文州問。
  「我給你留菜的。」王杰希說。「我們是一起吃的。你太醉,吃到睡著了。醒來的時候還說……」
  喻文州輕輕喃道:「我的臉下飯嗎?」
  王杰希愣了一下:「你還記得啊。」
  「你說『跟佛跳牆一樣下飯』。」喻文州微微抬臉看他。「我明明不喜歡佛跳牆。」
  「……可是我喜歡。」王杰希正色。

  「我們一起烤過肉。」喻文州問。「在村子裡電影日的時候。對麼?」
  「對。」王杰希回答。「你完全受不了我吃的辣。」
  「我跟你說,我會學,以後陪你吃麻辣火鍋,你說你會等我,是不是?」
  「是。」王杰希稍微思索了下。「但我很確定我說的是『我會等你學會,在那之前我們可以折衷吃個鴛鴦鍋。』」
  「……我們吃了嗎?」
  「沒有。」王杰希道。「後來一段時間,我們不太容易碰面。」
  「是嘛。」

  「……我沒有去救你。」喻文州道。「對麼?」
  王杰希嘴角彎得很溫柔。「連我都救不了我自己,那就不會有人救得了我了。」

  「我也沒有吻過你。」喻文州又道。「對麼?」
  「你有。」王杰希說。
  「我有?」喻文州眨了眨眼睛。「什麼時候?」
  「在渤海。」王杰希給他輕聲解答。「你說了一句話,我沒聽見,然後你就吻了我。」
  王杰希的嗓音像冰塊一樣,叮叮咚咚的落進喻文州心裡,暈開一片冰涼的水漬。他追問道:「你那時候究竟說了什麼?」
  喻文州那時候還會允許自己在夢中放肆一點,當下那句話說出來,只是一時衝動,本來就不想讓王杰希聽到。但現在他感覺,是時候了,他有一種預感,現在就是他說這句話的最佳時機。
  於是喻文州誠實而慎微的開口:「我說,『帶我走吧』。」

  王杰希看著他,不再說話,只是長久的對視。好像他們可以一直如此,直到時間的盡頭。喻文州太累了,每一次眨眼,他都覺得自己會在閉眼的瞬間睡去。

  王杰希問他:「你還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?」
  喻文州半撐著眼皮:「我說完,你就要走了,是不是?」
  「不。」王杰希說。「我會陪著你。」
  喻文州笑了。他終於笑了。「王杰希,看著我。」
  王杰希一直是看著的,但他沒有露出任何莫名其妙的表情,只是用一種很柔軟的目光注視著他。
  「不要騙我。」喻文州說。

  我知道一切到了最後,注定會再相逢,所以現在多相信你一次,也沒什麼大不了的。我只期望有一天,在最剛好的那一天,我塵埃落定,你化險為夷,然後我們重整步伐,一起走一走時光。

  「晚安。」王杰希說。
  而喻文州落進了夢境的當口,沒能回答。


  他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,又感覺只不過睡了一瞬間。臥室窗戶向陽,以往喻文州一般都是被曬醒過來,今天的日光卻格外溫柔似的,只淺淺一層透進眼皮。
  他睜開眼睛,就看見了王杰希毫無防備的睡顏。如此顯而易見,如此順理成章,以至於呼吸時,胸口都不再有痛楚。喻文州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縮成了身下這張床舖的大小,只容得下他,和他。他輕輕挪動身軀,湊近,一直到可以呼吸到對方的鼻息。
  王杰希還是被他弄醒過來,迷迷糊糊的伸手把人攬住:「再多睡一會兒。」
  喻文州便攀著他臂膀,仰起頭,吻住他話語方落還未能闔上的唇瓣。

  他說。他終於說。「王杰希,我好愛你啊。」

  喻文州感覺收在自己後背的手臂緊了緊。王杰希鼻樑與他輕輕廝磨,嘴唇貼著他面頰,很輕很輕的對他呢喃:「我知道。」




FIN


三篇合起來就是《山海百年再逢》,是不是很甜啊~(並不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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